香港会展中心的停车场，横七竖八停放着市区里出来的大客车。车里载着的是媒体老师，把车座填得很满。暗沉沉的水泥地面被鲜艳的红地毯盖住了，连绵不断地，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空隙。红毯那头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拍照的背板。签到台就在背板的那一边。炫目的白昼光从高挑的顶棚斜射下来，光柱子落在签到台外面晃动着的几只手拿包上。
那些拿手拿包的大清早从给各地坐飞机出来，到了酒店，气也不透一口，便来到活动签到台找他们的名字。“媒体这边，嘉宾这边，”公关公司的接待笑到僵硬地回答他们。
“才300？！”手拿包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喜乐的心情突然一沉，一会儿大家都呆了。
“在去年时，车马费不是还有500块么？
“800块也给过，不要说500块。”
“哪里有掉得这么利害的！”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，你们不知道么？各处的品牌像退潮一样缩减预算，过几个月还要掉呢！”
刚才傲娇前来犹如女王出巡似的一个劲儿，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。今年开年好，平媒回光，还有新刊上市，一个月多出了这么三五个活动，谁都以为该得开一开心了。
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现场，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待遇！
“还是不要参加活动的好，我们改签回去家里吧！”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。
“嗤，”公关冷笑着，“你们不参加，活动就没人来了么？各处地方多的是KOL，自媒体，头几批还没过气，微博、订阅号又有几批出来了。”
KOL、自媒体、微博订阅号，那是不相干的事情，仿佛可以不管。而改签立即坐飞机回家，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。怎么能够不参加呢？投放客户的面子是要给的，为了撑版面，报选题，参加社交，拿了的发稿费是要还的。
“我们还是去参加汽车的活动吧，”在车展，或许有比较好的车马等候着他们，有人这么想。
但是，公关又来了一个“嗤”，翻着大大的白眼说道：“不要说车展，就是参加房展也一样。我们同行公议，这半年的车马就是见版300，1/4版500。”
“到车展去没有好处，”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。“现在全国反腐严打有人实名举报，知道他们还敢展豪车？！就说他们展了，哪里还敢给现金？”
“妈的，能不能多给一点？”差不多是撕逼的声气。
“多给一点，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这公关案子是拿体力挣的，你们要知道，多给一点，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，这样的傻事谁肯干？”
“这个车马实在太低了，我们做梦也没想到。去年的车马是500，不，你自己说的，800也给过。我们想，今年总该比500多一点吧。哪里知道只有300！”
“Sarah，就是去年的老价钱，500吧。”
“Sarah，编辑配合，给你争取版面，你也差不多就行了！”
另一位公关听得厌烦，把手里的签到名单拍在桌上，睁大了眼睛说：“你们嫌车马低，不要来好了。品牌对你们有投放，不给你们也要来。只管多啰嗦做什么！我们有的是资源，不买你们的版，有别家的好买。你们看，停车场又有两辆车停在那里了。”
三四只手拿包从红毯外走过来，手拿包上面是表现着骄傲的盛妆的脸。她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她们的Chanel的链条上。
“听听看，今年什么行情。”
“比去年都不如，只有300块！”伴着一副胸闷到阴阳怪气的深色。
“什么！”骄傲犹如肥皂泡，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。
骄傲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，放在台上的名单可总得签到；而且命里注定，只有参加这一家公关公司的活动。公司服务的尽是大品牌，而手拿包正在做的选题正需要产品。
在杂志有没有人看的辩论之中，在刊物影响力高和低的争持之下，结果签到台的签到本真个写满了。人头多出来好些，填没了这车那车之间的鲜艳红地毯就看不见了。手拿包朋友把自己做出来的选题送进了公关活动的剪报，换到手里的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。
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活动现场，另一批人又从红地毯走过来。同样的，在签到台前迸裂了骄傲的肥皂泡，赶走了开春以来望着满满的行程表所感到的快乐。同样地，把精心准备的版面送进公关的剪报，换到了并非精心的车马和舱位。
商场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手拿包朋友今天来香港，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。Moschino的手机壳出新了，须得买一个两个回去。护肤品也要带几盒。包包向开在国内的专卖店买，一万块钱只有这么一小件，太吃亏了；如果几个人合着在香港申请媒体折扣来买，就便宜得多。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装听说开始打折了，自己早已眼红了好久，今天签完到就嚷着要一同出来，自己几件，男友几件，小三几件，都有了预算。有些媒体老师的预算里还有一枚小小的Apple Watch、一双Asics的合作款新靴、或者一只炫得很好看的Rimowa登机箱。难得今年天照应，一个月多了这么三五个活动，让最近总被新媒体唱衰的心稍微放松一点，谁说不应该？开销，社交，还贷款，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；对付过去之外，大概还有闲钱吧。在这样的心境之下，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Birkin包。这东西实在牛，不用logo，随便拍一下，等会儿满屏都是人点赞。比起人造革做成的logo包，真是一个在天上，一个在地下。
他们咕噜着离开活动现场的时候，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回又输了！输多少呢？他们不知道。总之，袋里的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。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，人家才会满意，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。
输是输定了，马上改签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，商场走一转，买点东西回去，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，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商场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他们三个一群，五个一簇，拖着短短的身影，在拥挤的街道上走。嘴里还是咕噜着，复算刚才得到的车马，咒骂那黑良心的公关。老师臂弯里勾着坤包，或者一只手拖着行李箱，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，被鞋、包、以及红红绿绿的春装勾引住了，站在那里不肯走开。
“亲爱的，新款呢，全港岛只有一双”，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。接着是——美，美，美，——靚，靚，靚。
“嘿，先生，品牌尺码都很全，换季大减价，买够三件额外再八折，要不要试一下？”
连卡佛Joyce大IT几家的sales特别卖力，不惜工本叫着“亲爱的”，同时一直给“亲爱的”呈现新款，她们知道“亲爱的”们口袋是充实的，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。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，“亲爱的”把刚到手的钞票连同自己的信用卡一张两张地交到sales手里。面霜，护肤品之类必需用，不能不买，只好少买几瓶。刚到店的新款时装价钱太“咬手”，不买吧，还是一打电话向公关申请折扣。衣服呢，预备买两件的就买了一件，预备情侣俩一同买的就单买了自己的。玫瑰金版Apple Watch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。Rimowa的顶级材质托运箱在手上试拖，刚刚合适，给同伴一句“没必要吧”，便又放了回去。想买Birkin包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要十万出头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，别的不说，一堆微博上的圣母和屌丝就要一阵阵地骂：“这样的收入，你们还装逼，花了十几万买这个包来摆阔，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！”这啰嗦也就够受了。
“亲爱的”还点了一瓶酒，向COVA店里买了一块点心，回到公关订的酒店里，又从吧台要了盛着花生和干果之类的碗碟来，便坐在露天茶座开始喝酒。内地来的豪客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走进大堂，又打发酒店行李员来伺候，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酒到了肚里，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，不相识的，落在同一的待遇里，又在同一的酒店里喝酒，你端起酒杯来说几句，我放下香烟来接几声，中听的，喊声“对”，不中听，骂一顿：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“300块车马费，真是碰见了鬼！”
“去年是新媒体唱衰，收入不好，少给。今年算是好年时，收入好，还是少给！”
“今年少给得比去年都厉害；去年还给500呢。”
“为什么要给他们发稿呢？你这傻缺！我一定要空出版面，给别家发，不发他家得稿，宁可跑去品牌那里撕逼，让他们去投诉！”
“也不好不发稿呀。不发稿立刻得罪品牌。给了公关利害去逞威风，贪图些什么，难道贪图明年品牌不给你们杂志投放！”
“杂志真是做不得了！”
“辞了职去做kol吧，我看做kol的倒是满写意的。”
“做kol去，轻松多了，人也自由了，好打算，我们一块儿去！”
“谁出来找推手？他们做kol的有几个推手，男男女女，大大小小，都听推手的话。”
“我看，辞职去创业也不坏。我们杂志的那谁，不是么？在胡同里开了家私房菜，听说一个月流水有十几万。十几万，照今天的价钱，就是三只Fendi包呢！”
“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！现在随便是个人都在开餐馆开淘宝，好多的开不了张，你们那谁的餐馆根本开不下去又重新出来四处托人找工作回杂志呢，你还不知道？”
路路断绝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精致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，个个难看不过，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。
“我们期期做杂志，到底做给谁看？”一个人呷了一口酒，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就有另一个人指着酒店大堂的公关签到处说：“近在眼前，就是替他们做的。我们吃辛吃苦，想选题借衣服，做了出来，他们嘴唇皮一动，说‘300块发条资讯吧！’就把品牌给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！”
“要是让我们自己和品牌直接谈价钱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，8000块一个版，我也不想多要。”
“你这蠢货，在那里做什么梦！你不听见么？他们可以直接找你们杂志的广告销售谈投放，才不肯多拿一分钱孝敬我们。”
“那末，我们做稿子也是拿本钱来做的，为什么要替公关白当差！”
“我刚才在签到那里这么想：现在我们刊小，让你们沾便宜，稿子给你发得大；往后去到牛逼大刊，就天天来折磨你们！”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，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公关斜溜。
“什么大刊牛逼，现在说出去都是夕阳产业！”哀伤到愤怒的声口。
“今年年初，不是又停了几本刊么？”
“大集团做转型，遣散了三十几个编辑。”
“今天在这里的，说不定也会停刊，谁知道！”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好主意。酒喝干了，烟抽过了，大家各自回自己的房间。
签到处便冷清清地摆放着几张桌子。
第二天又有一批大客车来到这里停泊。签到台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活动上表演着，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（来源：腾讯时尚 作者：王欣 责任编辑：张扬 QQ:602867404 E-mail:dahecc@126.com）
